首富知天命

“侯非侯,王非王,千乘万骑归邙山。狡兔死,良弓藏。我之后,君复伤,一曲《广陵散》,再奏待芸娘。”

这是《大明王朝1566》中商人沈一石的绝笔,看透世间冷暖,终放不下歌妓芸娘。“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”是范蠡跑路以后告诫文种的话。沈一石也许并不是慨叹自己的命运像文种,而是向往如范蠡一般与西施泛舟于江湖。谁说商人重利轻别离?

刘和平在历史基础上虚构了一个故事:明嘉靖年间国库亏空,每日修仙的嘉靖皇帝和阉党、严嵩父子以及张居正等人组成的内阁订下了在浙江“改稻为桑”的国策。寄期望于把稻田改为桑田,多产丝绸卖予外邦来填补亏空。

可是整个官僚体系已经烂到骨子里,地方官府和织造局只想用低价收田,从中牟利,根本没人管百姓改种桑苗后有没有饭吃。为了加快进度,他们秘密决了新安江大堤,让滔滔洪水淹没农田。江南首富沈一石被委派用市场价的四分之一来买田,称为整个国策推行的利益焦点。最后在胡宗宪、海瑞等人的坚守和抗争下,终于事情败露。

身在江湖,命运往往由不得自己。从一开始,沈一石就被盯上了。随着案情的深入,查案的谭伦就说:“改稻为桑到眼下这个局面是严党预料不到的,连皇上也预料不到。严党暂时不会倒,朝廷还需要严党支撑这个局面……据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财可以填补国库亏空的,只有沈一石一人。”

能成首富的人,都不是一般人。沈一石在织造局和官府间游刃多年,很多事,早已心如明镜。许多话,能说的时候,只有死前:“我大明拥有四海,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,使民以时,各级官员清廉自守,开丝绸、瓷器、茶叶通商之路,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,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!上下挥霍无度,便掠之于民;民变在即,便掠之于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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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海前的沈一石(赵立新饰)

事实如沈一石所料,在自焚后,他被抄家。只是结果让所有人都傻了眼:除了织机和绸庄,仅有现银不足两万两,库存丝绸一百匹。

尽管是首富,却是空心的。

 一 

小说中的沈一石,很容易让人想到大明开国时的沈万三。不同于沈一石,沈万三是真有钱。

元末明初,沈万三先通过垦殖完成原始积累,接着凭三江之利,广集货资,最后通过海外贸易迅速成为“资巨万万,田产遍于天下”的江南第一豪富。

可是好景不长,社会动荡的年代,有人逆袭,就有人坠落。新君登基,百废待兴,勤奋的朱元璋和神仙朱厚熜一样,面对着一个缺钱的国家。之前出钱帮张士诚守苏州的沈万三正四处找机会将功补过,遇上了朱元璋修南京城。于是他赶紧出钱“助筑都城三分之一”,据说现在南京城墙的中华门到水西门一段就是沈万三掏钱修的。

马屁这个东西,你拍不好,就惊了马。意犹未尽的沈万三,看皇上没反应,又请求出资犒劳军队。朱元璋大怒:“匹夫犒天下之军,乱民也,宜诛之。”最后还是马皇后救了他的小命,劝道:“不祥之民,天将灭之。陛下何诛焉!”沈万三遂被发配云南,最终客死他乡。

商人终究是商人,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,都需要夹着尾巴做人。可是顾了腚,更要顾头,往往亲近了这头,就疏远了那头。而两头的起伏,又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。

1883年,一个首富就因此倒下了。清廷下令彻查胡雪岩及其控制的阜康钱庄。没想到结果又是一个沈一石:仅北京分号查出的亏欠公私款项,就高达1200万两。别人都是三个茶壶两个盖,胡雪岩背靠左宗棠,硬是用两个盖去盖五个茶壶。自己三头六臂也能应付,可偏偏有人又偷走了一个盖,再多手脚也只能凉凉了。

胡雪岩是左宗棠的财神,他通过借洋债的手段帮左宗棠西征募集军饷和装备,并从中牟利。左李不和,为了排挤左宗棠,李鸿章定下了“排左先排胡,倒左先倒胡”的策略,他把这件事交给马仔盛宣怀去办。

早在一年前,胡雪岩就陆续斥资2000万两白银囤积生丝。而此时中法开战在即,生丝卖不出去,他扛了一阵子,只得贱卖,据传亏损高达800万两。自己下的注,含着泪也得认了。

亏钱是小,只是贱卖生丝不能一时回款,资金链变得紧张。胡雪岩此前代表清政府以私人名义向汇丰银行借了两笔共1050万两白银供给左宗棠。借款由清廷以协饷的方式交给胡雪岩来偿还,通常每年的协饷按时由上海道台府送给胡雪岩。

当时正有80万两的借款需到期偿还,协饷也早早准备好了。盛宣怀找到上海道台邵友濂,直言李鸿章有意缓发这笔协饷,时间是20天,深受李鸿章栽培的邵友濂一口答应下来。胡雪岩见协饷迟迟不到,再三催促无果,只好从自己的阜康钱庄调来80万两银子,先补上了这个漏洞。

没成想,区区80万两白银,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钱刚一出钱庄,掌握着电报局的盛宣怀,就托一些大户到银行提款挤兑。同时让人四处放出风,说胡雪岩积囤生丝赔了血本,如今尚欠外国银行贷款80万两,阜康倒闭在即。很快,前来阜康提款的人群几乎踩破了门槛。在阜康存钱的官员也坐不住了,这些隐形的大户担心自己血本无归,开始施加压力,清廷于是下令革职查办胡雪岩,这才发现了北京分号的巨大亏空。很快,各地阜康钱庄纷纷倒闭,一个富丽堂皇的财富大厦顷刻覆灭。

当杭州知府带兵抄家,发现“所有家产,前已变抵公私各款,现人亡财尽,无产可封”。两年后,这个显赫一时的“红顶商人”郁郁而死。死时,欠的公债还没有还完。

胡雪岩常说:“花花轿子人抬人。”只不过“士农工商”,商人的地位,自古如此。即便戴了“红顶子”,自己始终是个抬轿的。

 二 

    是不是抬轿的,往往首富们自己最清楚,但对外人一定要光鲜亮丽。当然,也有例外的时候。

2001年底,国美全国总经理大会结束后的晚会上,大家都在用各地方言演绎周星驰的台词,一片欢歌笑语。最后,大家起哄让前两天开会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说两句,想听听潮汕版的周星星。没想到黄光裕喝多了,他穿着修身的白西装带着酒意,对台下说[1]:

“你们今天在这里玩得都很开心,我也算开心。但是你们有谁想过我的负担有多重,压力有多大?你们每时每刻都可以从国美全身而退,而我呢?我永远也退不了!退了也不可能全身!”

“你们现在翻翻口袋,哪个口袋里的钱不比我的多,我的口袋是空空如也!口袋里的钱从哪里来的,不要以为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,有几个人能站出来拍怕自己的胸脯说,黄总,我的口袋之干净的?”

“你们其实都比我强,你们老婆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。而我有什么?我的个人的钱在哪里?都是你们的,都是国美的,都是社会的!我就是一个表面上的风光。但是你们在座的有几个能理解我心中的苦?”

虽然压力大,心里苦,但黄总还是带着国美这艘大船越行越远。2004年,他问鼎胡润百富榜大陆首富。我没翻过黄总的口袋,但至少账面上是绝对的首富。

有记者问:“这个头衔是不是花钱买来的?”黄光裕哈哈大笑:“我烦死胡润了,还给他钱?他这个榜单是个‘通缉令’,谁上谁倒霉。”

2005年,黄光裕开始进军房地产,同时通过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完成了大量同行业并购。短短三年,黑龙江黑天鹅、深圳易好家、武汉中商、江苏金太阳、永乐电器、陕西星蜂、大中电器、三联商社纷纷被收入帐下。他也很不幸地在2005年和2008年再度成为“通缉令”的榜首。

一语成谶的背后早有先兆。早在2004年国内上市庆功会上,黄总又酒后吐真言:“这次给郭有这个数。”说着,他伸出三根手指。郭是指商务部条法司原巡视员郭京毅,后来正是由他牵出了整个“涉黄案”。熟悉的高调,熟悉的买买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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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的黄光裕和王健林

酒,真不是个好东西。但很多话,像黄在总经理大会上的话,却需要借着酒说出来,不管是不是故意的。

 尾声 

当然,没有喝酒的人,也有醉的时候。像王首富:“自己辛苦赚的钱,爱往哪投往哪投!”如今,自己唱的“一无所有”一直在耳畔回响,连娱乐圈里的儿子都服帖了许多。

有了前车之鉴,曾经喜欢加杠杆赚快钱的富豪们,纷纷开始转向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高科技行业,为国添砖加瓦。从今年开始,许家印投资1000亿与中科院合作进军高科技,杨国强800亿打造机器人产业,姚振华近1000亿开发新能源车。

哪些是光鲜的皮囊,哪些是从容的灵魂?哪些是自己真正拥有,哪些是他人的嫁衣?哪些是个人的奋斗,哪些是历史的进程?有些人从很久前就开始寻找答案。

2012年10月,马云在接受李翔采访时说:“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”。2018年9月10日,他宣布第二年退休,重回教室。

这一年,马云54岁,知天命。

参考文献:

 [1] 《回忆我在黄光裕身边工作的日子》,孙家勋,天涯论坛,2010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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